狂暴比格犬组长

很忙,在给苏打饼干打孔

【宝笛】Escaping gravity

文前:给亲友炒的饭,很多亲情相关的捏造。


他梦见自己跌入黑洞。

 

众星的坟场伸出无穷无尽的漆黑之触,呓语呢喃中将经行地的光芒悉数填进贪婪而不知满足的腹腔。而他只如被漩涡捕获的一叶舟,于漂泊中跌入不可逃逸的视界,向着奇点永无止息地坠落。在时间已然湮灭的扭曲里,他感到构成自身的全部被巨大的引力所拆解——撕扯皮肤,搅烂肌肉,捣碎骨骼,沥干血液……漫长的酷刑一直持续到宇宙终焉,他坠落着,重叠的死与生交织出不朽,使存在本身成为一个对永恒的嘲弄。

 

“所以,”阿宝将手中的羊绒大衣披到门笛身上,目光在竹马与装满苔藓的桶间疑惑地睃巡,偶尔瞟一眼极夜的星穹,仿佛在思索天体蕴含的神秘力量是否终于让眼前之人发了疯,“这就是你半夜三点不睡觉跑出来喂驯鹿的原因?”

 

“不全是。”门笛一本正经地回答,又抓了把苔藓放到和他一样作息混乱昼夜颠倒的驯鹿嘴边,生物温热的吐息淌到手上,像是掌心中落了一枚用火做成的雪。他说:“奥罗拉哼哼唧唧地来挠门,我想着它大概是饿了,就去倒了点鳕鱼粒。”

 

奥罗拉是庄园里养的牧羊犬,一半的时间在苔原上撒了欢地跑,作为主人骄傲地巡视它的驯鹿,绵羊,以及冰岛马;另一半的时间蜷在真火壁炉旁打盹,靠着撒娇卖痴的本领过上了光靠旅客的投喂就能一日五餐的幸福生活。阿宝想起他从二楼下来时看见那只尖耳朵的狗在食盆旁扑哧扑哧吃得万分投入,终于明白了置物架上一大袋冻干日渐消瘦的罪魁祸首。

 

再往前一些时间,门笛给小狗喂食之后又顺手往壁炉里添了柴,木料在火光中噼啪作响,是很舒缓的白噪音。奥罗拉快乐地摇来晃去蓬松的尾巴,小爪子搭上门笛的膝盖,亲昵地蹭蹭,想让喜欢的人类摸一摸它的头还有后背。乖狗狗,他念着,指尖抚过它浅金色的被毛,牧羊犬舒服地融化成一滩暖乎乎的水,不住地打起呼噜。室内还是暗沉,壁炉只照亮狭小的一隅,门笛又加了一根劈好的白蜡木,火焰跃动,他站起身,点亮一楼所有的灯。十二月末的岛屿只有四小时左右的白昼,太阳低低地悬挂在地平线上,每一次回归都是无尽的日落。他站在世界长眠不醒的梦境之外,时针与分针走动发出规律的机械音,恍惚中以为那颗红色的恒星再也不会升起。驯鹿黝黑的眼睛隔着玻璃望向他,你们也饿了吗?他披起纯白的外袍,推门走入长夜之中。

 

“我想起我的第一次出走,”阿宝说,“那时候你也像一个白色的鬼魂。”

 

这是他们在雷克雅未克的第五天,名义上是旅行,实则算是一场期间限定的小小私奔。按照他那个散装家庭的惯例,每年圣诞总该见上一次面,一周前枫秀就已经知会过了。阿宝假装自己是一名Sendrella,十二点的钟声一响,立时带着他已读不回的讯息干净利落地人间蒸发,只卡在上飞机之前给大忙人父亲发送了一则意为世界是旷野而我要去享受狂野人生的回复,然后这位既不娇弱也不需要拯救的仙度瑞拉就带着他如此称呼并不恰当但他说是就是的仙女教母一路飞到世界尽头,开启了他的第三次出走。

 

他们途经苔原与冰川,翱翔的海东青与击水而出的鲸鱼,鲁冰花在严寒的岁末隐入漆黑的土地,大片大片的浮冰成为从海洋的挽歌中溢出的泪花。雪很大,一并冻结了天与海,纯白的世界中万物于同一条裹尸布的披覆里紧紧相拥,他们徒步于被忘却的岛屿,将乱七八糟的熙来攘往抛之脑后。

 

其实这场临时决定的旅行从策划到实施顺利得不可思议,被埋在文件堆里的阿宝收到太上皇圣旨后义正言辞地表示如果要和龙家人同桌吃饭那他干脆开出一个无法拒绝的价格让维珍银河加急把他发送到太空里去。

 

可行性不高,门笛认真考虑了这个方案,提醒精神状态美丽的老板节后还有一个生物医药公司的收购,进展最快的那个项目已经到临床二期,预计几年内就能开始盈利,当太空人的话就要与这笔钱失之交臂了。

 

金钱的魅力战胜了精神上的反胃,他们用阿宝大学时做的老虎机式抽签小程序做选择,乌金色的小龙用尾巴把拉杆扯下去,屏幕上滚落三个一模一样的地名,所以他们拍板定案私奔去冰岛。做出决定到订好机票与住宿一共花了五分钟,当天就启程。

 

在渡轮上观鲸时门笛说越往纬度高的地方走引力就越大,而全世界引力最小的地方是赤道,要是想挣脱地心引力的束缚从这颗星球上出逃,飞向太空,就得去东南亚或者巴西这种地方。在最轻盈的地方,乘着火箭,冲破大气层,一路奔往宇宙。

 

这种话题向来不是阿宝所关心的,他满意地看着漂亮的股价,说想要逃走的话不管是什么时间,从哪里出发都不成问题。渴望出海的人总有一天会踏上旅程,不想出海的人就算在海港上徘徊一生也注定不会登上启航的甲板。

 

关于他最初的出走,阿宝已记不清具体原因。总之,当他年纪轻轻虽然父母健在却充分饱尝了父母双亡的滋味,稚嫩的心灵意识到那个只会放儿歌的人工智障扫地机器人完全无法给他想要的反馈后,毅然决定翘掉早就能拿满分的马术课,任凭穿行于城市血管的列车将他带往想去的地方。

 

那个被他称作母亲的人有一本相册,城市的拼图刻印进摄像头,又被冲洗在相纸之上。她心情好时曾把他抱在怀里,讲属于她的如云般在山川里飘飞的二十岁,讲广场上成群的啄食面包屑的鸽子,讲公寓楼中某户养成了瀑布的三角梅。更多的时候她开始哭泣,陷入某种阿宝不能理解的巨大悲伤,将那些宝贝相片不管不顾地撕成碎屑,仿若扯下飞鸟的翅膀,满手都是黏腻的血。歇斯底里后她总被后悔所淹没,笨拙地试图缝补好那些残片。于是相片越来越少,她把自己锁在阁楼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而阿宝靠那些散落的拼图砌起了脑海中城市的骨架。

 

他尝试将那些被焚毁的照片重新带回所谓的家,然而正如城市将它的过去远远抛开,人工架构的钢铁森林取代了原始的砖瓦,她那一茶匙的记忆在藩篱中蒙尘,彻底断开了与世界的联系,找不回任何有关往昔的片影。于是他一路走,逆着人流前往唯一或许不曾改变的远山。到山间时已然月上柳梢,他听见有东西落进湖里的声音,走过去看,一个白色的身影从水边站了起来。白色的长发,白色的衣服,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个装束不是幽灵就是厉鬼。幸而山上没有坟场,否则他以后回忆录的第一章必然取名死人回魂。

 

水鬼说他是门笛,一边打喷嚏一边向阿宝道歉,说自己和家人出来观星,不小心走散了。他跟着天际群星的指引走,希望能够找到命运,尽管现在还不太能理解这种过于抽象而虚无缥缈的概念。

 

“那你找到了吗?”阿宝问,很是疑惑他是否在不知不觉中步入了一个存在魔法的世界并且很不幸地成了一个麻瓜,不然为何他没有在群星的谱面里看见哪怕一个文字。倘若果真是如此他预备在异世界进行原始资本积累继而竞选总统,每个会魔法的都得给他交巫术税。

 

“什么也没找到,”门笛说,“没有神话里叙说的恢弘画面,也没有预兆着史诗开篇的奇景。今晚天色很差,根本不适合观星。我把自己弄得一团糟,然后遇见了你。”

 

哦,阿宝面无表情地帮巫师拧干头发,心想其实门笛挺像一颗被湖水浸湿的星辰。这是一切的开始,关于命运,关于一个突然萌发的比喻。在这样的世界里如果没有足以毁灭一片星空的沉重那人们就注定默不作声到底,而比喻是一种致命的毒药,将原本不相干的人从背景里拽了出来,于是门笛不再是一个漠不相关的符号。最狼狈与最沉默的时间被融化在一只沉水的船里,蔓生的植物藉此生长呼吸,而门笛在属于阿宝的第一次出走里诞生出生命。

 

“或许我就是一个鬼魂,”驯鹿吃光了苔藓,门笛的双手得以解放,他从包里取出帕子将手擦干,因长时间半跪站起时有些体位性的晕眩,靠在阿宝身上缓了会儿才恢复正常的呼吸,“我听见潘神的笛声,所以才从棺中站起。”

 

阿宝眺望黑沉的苔原,更远方是连绵不断的冰川,他们身后的农庄是唯一明亮的存在,将人与荒野无言地分隔。“这是众神死亡的原野,”他调侃,“我得请我的星星从太空回到人类的世界,以免你第二天感冒,然后我们不得不在医院里度过整个假期。要不要回农庄里煮点汤?”

 

剩余的食材应该还能炖些东西,虽说农庄里有餐厅,但深更半夜把人从床上扯起来多多少少有种对人道主义精神的挑衅。阿宝打开手机试图查询家常菜谱,正巧冷筱发来了一个视频通话。天知道他的好妹妹现在在哪个时区,又为什么要在这个点来找他聊天。在装瞎与回复之间略一纠结,他还是点了接通。

 

比冷筱的声音先炸开的是烟花的声音,若非他们正在荒原之上,恐怕很难不被邻居以扰民为由扭送警局。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背景是浮翠流丹的焰火,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无一不昭告着一个事实——不管冷筱现在正在哪里,反正她绝对不在老宅。

 

对面的人显然也发现了他俩不约而同地出走这一微妙巧合,恶人先告状地叫起来:“宝哥,你怎么能偷跑呢!”

 

唯独你没资格说这种话,他皮笑肉不笑,冷筱瞬间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父亲怎么办?”

 

“没关系,”阿宝镇定自若,“家里的扫地机器人续航能力非常优越。”

 

“既然你也溜出来了我就不担心你啦。给你准备了礼物,是我自己做的!”冷筱举起一个丑模丑样的羊驼玩偶,接着发现门笛也在,问好后又展示了做给门笛的那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丑得挺般配的,阿宝思索一番,觉得可以放到绿植边上辟邪。不待他再说些什么,又是一阵焰火冲天而起,冷筱收好礼物,匆忙地挂断了电话。

 

时至今日阿宝依然觉得冷筱是一本布满谜面而全无答案的书,与他们时常一副要被悲伤压得喘不过气彻底压垮模样的母亲全然处于两个极端。她的三岁,十三岁,二十三岁,错落的时空在恍惚中被折叠在一起,仿若一眼在冻融中叮咚欢唱的泉,将她生命中恒长耀眼的光辉酿进同一坛春色。于是他看见她时,总是既看到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摇摇晃晃冲着他走来,一定要哥哥抱住她才肯罢休;而那个稚子身上又盛放出一个少女的身影,赤红的蝴蝶般在开满玫瑰的花丛中起舞。现在她二十三岁,鹰一般丰满的羽翼,无拘无束地驾驭起苍穹中游荡的风。于他而言冷筱像是一只无忧无虑的云鸟,赞颂着不朽的生命与永恒的青春。

 

至于他们的母亲,阿宝不知该如何去形容。他记得曾有一次,女人难得温柔地抱住他,喃喃着说我爱你,可当她的目光落在他的眼睛上时,霎时又陷入疯狂。我恨你,她尖叫着,长长的指甲差点刮伤阿宝的脸,被闪开后狼狈地摔倒在地板上,她哭喊,你们长得这么像,你们这群疯子,你们的血管里流着如出一辙的冷漠的血!她一边说爱,一边说恨,一边又向他道歉,在无望的关系里绝望地祈求着希望,像一只搁浅在草原里的鲸。往后他再也没在其余任何人眼中如此清晰地看见死亡。

 

“我记得你之前向我讲过,”门笛回忆,“第二次出走是同冷筱一起。”

 

阿宝高中时办的走读,某天回家发现本该在学校上课的妹妹居然正在家里,背包塞得鼓鼓囊囊,手里捧着那个扫地机器人,试图将它也给塞进去。冷筱见阿宝回来了,略一心虚地想要藏起身后的东西,见势不对果断秉承化证人为共犯的思路邀请哥哥和自己一起离家出走。

 

他那时的第一反应是冷筱肯定逃课了。不对,还要更严重些,应该称作逃学。女孩辩解说没有经历过逃学与离家出走的学生生涯绝对是不完整的,而且她有正当的理由。她邀请哥哥和自己一起出逃,去往大人口中的很远的地方。他们需要付出很多的勇气,克服很多的困难,然后和妈妈一起回到他们的家。

 

但她就算跨越了整个世界也不可能找到他们的母亲。正如所有书中一致敲定的结局,阁楼上的疯女人都是自焚而死。阿宝不知该如何向一个还在读小学的孩子解释什么是死亡,就算直截了当地告诉冷筱,她只也会追问为什么妈妈死掉了,为什么死了之后就不会再回来看她。一个问题接着另一个,堆成永远也无法诠释的未解之山,对于没有触碰过死亡的孩子而言那就像日升月落的过程,在重复中无限回归,而不是永远的离别,但在这样的年纪即使只是一滴水那样的悲伤也足够压垮一颗心灵。

 

他告诉冷筱母亲不会再回来,母亲已经逃离了这个让她痛苦的世界。女孩的眼瞳中盈满泪水,几欲哭出声。她忍着眼泪,难过地问,如果她乖乖地回去上学,如果她每天都不再吃她最喜欢的草莓蛋糕,如果她不再闹着要听童话故事,在一千个一万个如果实现之后,妈妈是不是就愿意回来看她了。

 

“不会,”阿宝肯定而残忍地回答,“冷筱,一味地自我牺牲永远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你不需要靠伤害自己来获得爱,想要什么就自己去争取。如果靠着祈求爱而生存,那就注定枯萎而死。”

 

赤色的极光爆发,众神之火烧尽了夜色,割开天穹的伤口,血液流成长河。“叫我以实玛利吧。”阿宝无端地想起这句话。然而他们并非被世界放逐的流亡者,也不必去与一头白鲸斗争。在众神死去的原野,正如多年前的某个夜晚,从引力的束缚中挣脱,一颗湿漉漉的星星失足落入了他的眼瞳。他们回到庄园,坐在沙发上,壁炉里的木柴还在噼里啪啦地响,小狗正在炉火边酣睡。

 

阿宝问:“你还在害怕黑洞吗?”

 

“我不知道。”门笛坐在阿宝身边,两个人之间贴得很近,黑色与白色的长发交缠在一起,他感到一种温暖的静谧。想要拥有幸福,想要自由自在地度过人生,想要理直气壮地将爱诉诸于口,想要在孤独的航路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锚点,不必在宇宙中迷失……世界尽头的夜晚,逃离引力的夜晚,不会再重复的夜晚,电视里奏响圣诞颂,红色的极光滴落在大地上,河谷里浮游着大块大块的碎冰,驯鹿群再次陷入沉寂,无眠的海鸟振翼划破长空,风急浪涌的海岬埋葬古往今来的船骸,不会再重复的夜晚,逃离引力的夜晚,世界尽头的夜晚。

 

“我想离你更近一些,”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请亲吻我或拥抱我,让我知道我的脉搏仍在跳动,让我知道我没有在寂静中死亡。当我永恒的旗帜在地平上飘扬时,我将再不畏惧天地间的风与霜,刀与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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